在中国造一座「哥谭」

是故事的主要场景，美学的集中展现，也是“世界”打开的那一瞬间。

采访 | 张一童 任彤瑶

作者 | 张一童

不仅仅是作为角色的所在地和故事的背景，城市在一部作品，特别是架空作品中的意义往往超越场景本身。

在1982年版的《银翼杀手》中，霓虹迷幻的城市街景定义了赛博朋克视觉美学；日本作家成田良悟创作的轻小说《DRRR》里，池袋是现实与非现实间的微妙平衡点，角色在这里完成再一次身份定义；DC漫画中，哥谭是连接不同独立系列的中心，是诸多事件的源头，也是文化符号本身。

城市是故事的重要组成部分，是视觉美学的集中呈现，在文艺作品越来越追求世界观塑造的今天，单体作品有限的故事展开下，城市也是“世界”打开的那个瞬间。

一定程度上，城市是否能够作为独立个体让人产生探索欲，是“世界”能不能被接受的重要前提。举例来说，《疯狂动物城》在设定上更有成为宇宙的潜力，《玩具总动员》则接近单纯的系列电影。

作为《新神榜：哪吒重生》的核心场景，可考究的历史，鲜明多元的区域分隔和丰富的美学元素，东海市展现出了作为城市本身的独特魅力，这在中国的电影作品中很少看到。在完整的世界体系下被设计，东海市之于《新神榜：哪吒重生》，就像哥谭之于DC，新东京市之于《阿基拉》。

但正如大友克洋所说，想要真正深刻地呈现一个巨大的城市，是极其困难的，作者们往往需要借助一系列的问题从侧面来呈现一个复杂而庞大的城市。

这既考验创作者的想象力，也考验他们的控制力。以电影形式塑造宇宙，内容形式的昂贵意味着更小的容错性，作为系列的开篇之作，对于《新神榜：哪吒重生》的主创团队而言，所有线索的埋入都必须在讲好主线故事的前提下进行，第一部电影的票房影响着整个系列的命运。

我们和导演赵霁以及艺术总监龟爷聊了聊，关于他们如何在电影里造起一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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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一张地图

东海市沿海而建，在设定中，这座城市始于陈塘关，在数千年的发展中，不断扩张，逐渐成为一个现代化城市，有了如今的面貌。

我们可以大致画出一张东海市地图，最中央是居民区，被划分为平民区和富人区，城市的边缘是工业区，在龙王控制水资源后无法再进行生产被废弃，三个主要区域之间，作为连接彼此的通道，出现了三不管区和无人区。

▲城市分区

三个主要区域背后是电影中的三股主要势力。平民区居住着主角李云祥为代表的平民，他们是这座城市的原住民，是更市井的一方，也是象征传统的一方。主创团队参考了上海石库门的建筑风格，以强化平民区的东方和传统感。

▲平民区

富人区的背后是以龙王为代表的外来势力，是更多受到西方文化影响的一派，高楼林立的富人区参考了上世纪二十年代纽约曼哈顿的城市街景。

▲富人区

代表第三方的面具人不属于任何一派，也并不是改变东海市的核心力量。围绕废弃工厂，对面具人住处的设计更多发源自面具人自身的身份、性格和爱好。随处可见的机械元素契合了面具人对机车的喜爱。两个主要场景中，水塔里的巨型面具承担着电梯功能，但龟爷也想借此展示面具人性格中自恋的一部分，“他觉得自己很帅，做什么都棒，所以才会把自己最喜欢的面具做成巨型。”

仿照猴山的，水库里四处垂下的可攀爬的铁索和车库里巨大的猴神哈奴曼像则是对面具人真实身份的暗示。

▲摆放着巨大猴神像的车库

水是整个故事的核心，一切城市区域分割和风貌的形成都围绕它展开。

石库门最标志也最有特色的晾衣杆没有出现在电影中，“这里没有那么多富裕的水去洗衣服。”在电影开头的镜头里，可以看到很多小细节，包括市民们自己发明的蒸馏水设备，拜神求雨的做法台，大量的储水罐，“这里也没有植物，街上卖的小吃也是类似于新疆的烤馕。”

为了更好地突出干燥的感觉，制作团队大量使用了偏黄偏灰的色调，在所有东西上蒙上一层土和沙子的材质。“平民区的故事基本上都发生在白天，因为阳光下浮动的尘土感，在视觉感官上会让观众觉得有一点干燥和渴。”龟爷说。

相应的，李云祥与三太子的第一次见面被安排在了晚上，富人区也几乎只在夜景中出现，大量运用偏蓝的冷色调，让它看起来更湿润。面具人的水塔中不断有新鲜的水流出，“他不缺水”，说明他的力量是游离于两派之外的，也印证了他的财富储备是不低于龙王的。

三不管区和无人区的出现，也是由水资源的缺乏导致的。李云祥和“海底双煞”水母怪、安康鱼怪对战的地方是一个废弃的水渠，这里曾经是修建中的运河水道，以引水供给更广阔的城市边缘。但在龙王控制水资源之后，没有更多的水可以被输送，工程中断，水道废弃，这里也成了无人问津的三不管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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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00年的故事

制作团队几乎给东海市的每一个主要场景都写了极为详尽的小传，这些小传不仅交代场景故事，往往还涉及跨越多个时代的历史回溯。

建于镇海寺中的医院是全片中最有魅力的场景之一。镇海寺建在三不管区的悬崖上，被钢架和管道加固，四周则盘旋了巨大的树木枝丫，寺的另一面，参考了乐山大佛，悬崖峭壁上雕刻着一尊未完工的佛像。现代和古典，东方和西方，工业和自然在这一个场景中融合，展现出巨大的视觉冲击。

▲悬空寺外观

这些设计并非都是为了好看，在场景小传中，主创团队详细设定了镇海寺数百年的历史，以解释它为何有了现在这样的建筑体系，又为何会在这里设立医院。

「最初，一个僧人经过此处看到佛光，于是决定在这里开凿佛像，但佛像未完工就发生了战乱。又过了数十年，由于这里是沿海区，很多商人在出海前都会去拜佛祈求出海顺利，一些人便出钱在佛像的基础上建造了镇海寺。这个寺庙随着改朝换代渐渐衰败，也受到海水侵蚀，渐渐荒废。龙王来到东海市之后，水成了稀缺资源，但医院需要用大量的水。镇海寺的附近有一种树，根茎可以储水，有相对稳定的淡水供给，三不管区也是龙王势力不太触及的地方，所以一些百姓筹钱重新加固了镇海寺，将这里改造成医院。」

“金属配件是为了加固，包括那些外挂的巨大发电机，是用它提供动力，再通过很多管子将树干里的水过滤到每个病房。”在一些特写里，每个病房都有这样的一根管子。由于镇海寺本身悬于峭壁之上，上下楼都比较困难。主创团队在设计中加入了更多工业元素，比如走廊上可以由链条驱动的轨道，以方便病床的运输。

▲悬空寺走廊

在龟爷过去的工作中，这样的情况并不常见，在为《白蛇：缘起》做场景设计时，因为大部分场景都能参考晚唐时期的风格特点，只有宝青坊这样的特殊场景有这样的待遇。

工作方法的变化，来自《新神榜：哪吒重生》本身的特殊性。2016年，赵霁想做一个不一样的哪吒故事，项目开始不到3个月，他决定将这个所有人都耳熟能详的故事放到封神榜诞生3000年后近现代风格的架空世界。

这意味着，尽管100多分钟的电影聚焦于一个发生在特定时段的故事，但背后却隐藏着长达3000年的时间线。

“这3000年神仙到底都在干什么？”在巨大的时间跨度里，他们无法回避这个问题。和《新神榜：哪吒重生》的制作同步推进的，是对整个新封神系列编年史的完善。

“每一个时段发生了什么事，哪些具体的事导致了封神榜的变化，最后使得这些人物发生变化，我们在逐步丰富和细化这个编年史。”赵霁说。

架空的历史中，《新神榜：哪吒重生》的科技水平和社会进度被设定在类似于民国时期的阶段，工业革命之后，但还没进入信息时代。

“电影里没有出现手机，但是可以有传统的电话，有轨电车也是很标致性的那个时代的科技成果。”赵霁说。和人间并行的另一条时间线是科技在仙界的发展。

“人类不断推动科技的进步是因为他们不断产生新的需求，神仙也有他们的需求，在整个过程中，我们都在考虑这件事。可能他们需要用机械来辅助神力，需要有东西储存能量。”在魔幻和科技模糊的交界处，就会有人类社会发展进程无法解释的事物的出现，比如片中敖丙的钢铁龙筋。

▲三太子的钢铁龙筋

但在人间，喀莎的义肢依然要遵从那个时代实际的科技能力，这种反差强化了《新神榜：哪吒重生》的魔幻元素。

这是赵霁和团队为什么将时间设定为近现代，而非近未来的原因，“如果放在科技更发达的近未来，神力和法术很容易也被视为超能力，就更容易联想到科幻。我们在划这条时间线的时候，刻意往前走了一些，就是希望大家能够明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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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朋克

在进行《新神榜：哪吒重生》的主要场景设计时，赵霁只对龟爷提了两个要求，一是近现代，二是朋克。

除了管道、钢架等朋克基本元素在不同场景中的运用，在不同的城市区域，结合场景故事，龟爷化用了更细分的朋克视觉风格，废弃工厂主要以工业朋克为主，三不管和无人区更接近废土朋克，富人区的建筑则参考了Art Deco的艺术风格。

尽管东方朋克是在后来才被逐渐提炼出的关键词，但在最初，选择以民国时期，特别是上海作为参考对象，赵霁所看重的正是附着于这一时期和这一城市中强烈的文化冲突感。

东西方文化对冲被赵霁视为东方朋克的核心，一定程度上，这把朋克文化中的叛逆和冲突转化成了某种更柔和可接受的东西。同时，就像霓虹灯对赛博朋克美学的定义，东西方元素的碰撞也成为东方朋克在视觉上最突出的特点。

▲水帘洞里的面具电梯和京剧将军旗

这是赵霁反复强调富人区采用了Art Deco而非单纯赛博朋克的原因之一，这些流行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由钢筋混凝土和石头建造起来的高楼大厦，比设计在未来的玻璃幕墙，更能展现属于西方工业文明的美学特色。

这种冲突感并不是只通过不同区域间风貌的变化实现。面具人的面具可以被视为东方朋克美学的集中呈现。面具人被设定为一个极为外向，想表现自己的人，龟爷的设计中，这个主体由木头雕刻的面具通过上面的金属零件可以完成表情的变化。“但在展现他的张扬的同时也要有东方神秘感的部分，所以我在设计理念中运用了傩戏和藏戏两种戏曲形式，它们不仅是传统戏曲，还带有古代巫术的神秘感。”

▲面具人

管道、钢架等可以被视为朋克文化的通用元素，但在更细分的领域中，赛博朋克无疑靠其突出的视觉特点占据了大众心智。一定程度上，东方朋克也需要一个像霓虹灯一样看一眼就能让人知道的标志元素。

“我们也想过去找一个公式，其实有这样一个公式会更容易，因为就是比例问题。”龟爷说，“但并不是这样，我们要做两种文化的融合，就要不停地做实验，根据不同的角色、场景去调整比例，变化其中的元素。”

他强调视觉元素在故事中的合理性，比如，平民区更多是在石库门老建筑的基础上加入管道和钢架等朋克元素，但这些元素并不是随意加入的。

▲平民区概念图

“它们不只是装饰性，而是有用的，比如管道是为了通水通电，服务老城区的居民，金属结构也是为了加固建筑，因为它们是有实效性的，有用的，所以才不会显得特别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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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舍

想要在100多分钟里呈现一个边界广阔的、具有3000年历史的城市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另一方面，这毕竟不是一本卖给硬核考据党们的设定书，所有线索和世界的展开必须在讲好单个故事本身的前提下完成。

“它要独立成章，但与此同时，你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少年复仇的故事，这个成长的少年是有一个历史身份的，并且我们要讲的不是古代的故事，而是它为什么是现代的。对于团队和观众来说，这个转化都非常难，非常耗神。”赵霁说。

不断完善编年史的过程，也是不断取舍的过程。“我们试图克制和平衡，哪些要多讲一些，哪些只扔一个线索。”

在龟爷的工作中，尽管设计一座城市让人兴奋，但也并非每一个场景都适合被赋予复杂含义。很难想象，被推翻重做最多次是影片开头李云祥工作的快递公司后院。

“我们最开始想把它做得很有意思，怎么让他既像一个快递公司的后院，又像一个送黑货的地方。是封闭还是不封闭，要不要做的很神秘，是做成一个都是怪人的地方，还是全是普通老百姓。做了十多版，因为一直找不到思路。”但最终他们选择化繁为简，设计了一个最简单的堆满货物的后院，“如果真的像最初想的那样那么多，可能大家反而会跳戏，会不那么舒服。”

高昂的成本和更长的制作周期，意味着当用电影作为宇宙的开启方式时，它的容错率一定是更小的，对于资金有限的独立团队而言，第一部影片的成败往往决定着整个系列的命运。

尽管也试图找到更多的变现方式，几乎与电影同步，《新神榜：哪吒重生》的盲盒在联合出品方泡泡玛特上线，但在目前的中国市场，票房依然是一部电影最核心的收入来源。这让这个设想广阔的宏大宇宙在推进时难免面临着走一步看一步的窘迫。

这个将将开启的世界，无法被马良的神笔一笔画就，一切又回到了一砖一瓦的现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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